为什么中国人钟爱画山水?
来源:欧宝娱乐登录入口 发布时间:2024-04-02 17:48:54
(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中国思想史与书画专业博士,浙江理工大学美术理论教师。)
赵 超两位先生好,今天我们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聚焦地故宫,谈一谈中国文化的重要问题——为什么中国人钟爱画山水,也就是山水画的意义问题。两位先生一位是山水画家,一位是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家、艺术史家、考古学家,都对这个大问题有所体悟与研究,希望两位先生能给我们大家带来精彩的对谈。
《中国山水画对谈录》,作者: 许钦松编著,版本:世纪文景|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
余 辉我们东方称作山水画,西方称作风景画,它们的名称就不一样。比如现在美术学院里面的绘画教学,在油画系的教学中,出去写生叫画“风景”,而不是说去画油画山水,这就体现了两个画种的根本不同。
画山水能发挥主动的摄取物象的能力,有主观能动性,可以画一个并非实地的仙境,画一个想象中的理想世界;但是风景画就面临着一些问题:哪里的风景?啥地方?怎么去?它是一个写实的画种。西方绘画讲究写实,而中国绘画更讲究理念。
许钦松风景画是在文艺复兴时期才作为一个概念被提出来的。古罗马庞贝城出土的壁画[图1.1],确实可以证实风景画出现得更早一点,但是作为有明确理论论证的独立画种,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的发源时间比我们的山水画要滞后一千年左右。从庞贝这个被维苏威火山爆发掩埋的古城出土的考古文献中,我们大家可以看到一些早期的西方风景画作品。这样一个时间段的风景画还不能说是成熟的作品,只能说是一个雏形,与后来西方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还有很大的不同:其中的风景只是作为人物的背景出现,为人物形象和故事提供背后的场景,形态不够细致,结构模糊,意义也不清晰。但是,场面的分布也好,空间关系也好,这些壁画中已经有了一些初步形成的西方风景画特有的基本“感觉”。
而我们中国的山水画,是在隋唐时期取得独立地位的。在此之前,南北朝时期的宗炳写了《画山水序》。这篇山水画论完成了中国山水画独立的理论构建,标志着山水画的起源。中国山水画先有理论,然后才有实践。
余 辉南朝刘宋时期,宗炳有《画山水序》,王微有《叙画》。我们的山水画的起源和西方很不一样,但经历了相似的发展阶段:山水和风景先作为人物画的辅助背景,然后才走向独立。西方风景作为辅助背景的时候主要是为宗教服务;中国由山水作为辅助背景的题材就比较开阔了,神话传说、历史故事、诗文作品等,比如顾恺之的《洛神赋图》[图1.2]。刘宋时期,应该已经产生了独立的山水画。再早之前其实也有,比如顾恺之有一篇画论,叫《画云台山记》,里面描述的就是一幅独立的山水画。而西方要到16、17 世纪才出现独立的风景画。那时荷兰的风景画家比较多,比如霍贝玛(Meindert Hobbema)[图1.3]。那时候西方画家发现,在自然中存在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的东西。而这种观念,我们差不多在5 世纪就形成了,这跟咱们中国的哲学有关。中国哲学很多都是从自然中生发出来的,老子、庄子、孔子这些哲学家都有在山里隐居生活的经验,借助山水来阐发他们的哲学思想。那么画家在画这么多东西的同时也就接受了这些价值观念。
许钦松思想萌发在山水之间。在当时,玄学也好,佛学也好,都萌发在山水空间中,文人在山水中产生哲学思考。南北朝时期山水画理论提出之后,文人的实践一直在继续。西方的风景画,比如刚才提到的荷兰的风景画家,他们创作的视角,原本是从室内往室外看,早期风景画的画面中就出现了一些室内的场景[图1.4]。画家以这样的形式来表达自然,进而逐步把室内的景观拿掉,就剩下窗框,最后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描绘窗户之外的风景画。西方风景画的起源大致如此,是在文艺复兴时期,和庞贝城出土的壁画比起来,就比较晚了。再看中国的情况,《画山水序》这篇文章对后来的山水画实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它提出了两个核心问题:一个是“为何需要画山水画”,这是根本性的价值问题,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哲学问题;另一个是“ 如何画山水画”,这属于实践问题。先从哲学层面提出思想,紧接着再实践。先产生艺术思想,然后再有逐步完备的艺术实践。中国山水画的理论设计先于绘画实践,这个特点十分突出,在世界艺术史上也是非常特殊的。
余 辉中国的画家对山水画有一个基础性的定位。比如宗炳《画山水序》说山水画具备洗涤心灵、表现自然的功能。他不是说画山要如何像山,画河要怎样像河,那都是再现技法的问题。中国的山水画从一开始就跟人文修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咱们中国人画山水画,你可以从笔墨里面看出来作者是怎样的人,有没有修养,书读得怎么样。然而从西方的风景画里,你不太能判断作者书读得多不多,只能看到这一个人的技法怎么样,好还是不好。比如说你很喜欢一幅西方的油画,这幅画的作者可能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画家,你对他没有深刻的印象,他也有深厚的文化背景,但他的作品仍然拥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。所以西方绘画的艺术感染力在于它本身,而中国画靠的是画外的修养、功力、见识、观念等,那是一种修为的总和,最后体现为画家的线条和用笔。
还有一点很有意思,中西的文化心理不同。我们的文人情绪不好了,或者失意了,就要到山里去隐居。而西方人情绪不好或者失意的时候,是到海边去,要看大海。所以西方的风景画尽管诞生得比较晚,但是海画得很好。西方风景画跟海有密切的关系[图1.5]。在我们的古代山水画里面,特别难看到海,人物都在山里面。传统中国画除非特殊的题材,一般都不涉及海。对海的表现,都由你们岭南画派完成了。
许钦松西方人在17 世纪之前对山是很不信任的,有一种恐惧的心态。17 世纪之后才开始有“登山”这一说,登山要靠很多专业的工具进行,就是人类挑战极限,或是说探险。我们古人的游山水当然也有冒险的意味,要去比较险恶的地方,但更重要的是在山林中,把自己的知识跟自然的气息连接在一块,启发思考,在游走的过程中寄托某种情感,这与西方的登山探险是非常不同的。这是中国魏晋时期士阶层特有的文化关怀。中国的书法名作《兰亭序》[图1.6]就是在这样一个亲近自然的环境中创作出来的。王羲之、孙绰等一流的名士,还有他们的族人,都在会稽的山中集会。在山水之间玄谈,在茂林修竹之间赋诗,这在中国人,哪怕是现代中国人眼中,都是一件很有意义、很风雅的事情。但是,这种事情在西方人眼中估计就很奇怪了,文化的差异就体现在这里。
赵 超谈到游山水,这个行为在西方人看起来其实蛮古怪的,但中国人在魏晋时期就开始了,特别是文人阶层的活动开始融入山水。最早的是“ 金谷宴集”,巨富石崇在洛阳的郊外建了人造花园。东晋初王羲之、孙绰等在兰亭集会,这样一个时间段文人才真正开始游山玩水。和山水画一起诞生的,还有“山水诗”,可不可以谈一谈当时山水诗的情况?
许钦松谢灵运的山水诗,在文学上开启了一个新天地。在他的努力下,山水诗慢慢地成为一个独立的诗歌类型。这是中国画后来非常强调诗、书、画、印合一的原因之一。谢灵运的山水诗在当时是很出名的。他自己因为名士的身份和文学修养而很有社会名望。大家都知道他是诗歌天才,尤其是他写的山水诗,在那时是一个新鲜事物。往往是他去游山水,大家都在等他带新作品回来。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就十分仰慕他,亲自穿上“谢公屐”去游山水。李白所说的登山工具“谢公屐”[图1.9]就是谢灵运发明的登山专业器具。那个鞋子上山的时候去前齿,下山的时候去后齿,能保障名士徒步游山水的安全。谢灵运的山水诗自然是对玄学精神的歌颂,对自然山川的赞美和感悟。从当时开始,山水作为重要的对象进入到文人的意义追求中去了。
余 辉在中古时期,文学对艺术的影响很大。先是文学上发生一个变化,然后对画坛的影响也随之出现。当时从事文学的人,同时也是画家。比如顾恺之,其实他也是文学家,文学上发生的这些变化,自然而然地影响了绘画的创作。那时文学作品中已然浮现了深度表现人物内心活动的一些诗词。
这就使得绘画也要深入地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。人物画的手段是画眼睛,山水画则是重视表现山水里面的空灵感、灵动感,而不太去描写山河之壮美,不注重外形、外貌,更多是描写人跟自然的一种和谐的关系。泉水是朋友,树是邻居,山是靠山,就是这样的关系。所以文人很自然地借助山水画表达情感,自由地抒发,而且不是具体地表现哪一座山、哪一块石头。山水画从一开始就具备了绘画创作的主观能动性,汇集了很多主观的东西。这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一以贯之的。
许钦松这跟玄学有很大的关系。特别是“太虚”的思想,它是哲学上的思考,而不为物本身,山水画更重要的是意象、意境这一方面。玄学的这种精神呢,应该与老子和庄子的哲学有很大的关系。老子常常说“道”的玄妙,“道”的本质和状态。庄子的哲学大部分在谈人精神的“逍遥”,主体的自由。我们对老子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对宇宙的认识,对“道”的运作时的状态的描述。这些都很玄妙,但也能看出老子学说的中心在对“道”的体悟上,在这个基础之上谈人的主体。他的价值观有一个先后的顺序。玄学说的“太虚”,特别是何晏与王弼的玄谈,多是从这个方面来体现的。庄子更看重个体的“逍遥”和自由。我们都知道,《庄子》的第一篇就是《逍遥游》,以一个寓言故事来阐释他的核心思想。这个核心的思想就是围绕精神自由而展开的,这个是庄子与老子学说不一样的地方。玄学家如阮籍和嵇康这些名士比较重视庄子。所以山水画、山水诗正是围绕这些价值而展开的,歌颂、描述、赞美、表达这些价值和精神。
余 辉山水给人的精神感受,到宋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跟宋代儒家“格物致知”的精神有很大的关系。加上皇家比如宋徽宗推崇写实的风格,所以宋代的山水画就多样化一些了。比如宋徽宗讲究“丰亨豫大”的审美理念,要画得大、画得多、画得丰满。北方的山水画,画大山大水,一直到北宋中期。山水画的构图是竖的,画一座山,从山脚画到山顶。但这种竖构图的大画,可能是用来装饰屏风的。后来觉得这样还不够,可能是单体的山看得不过瘾,又有了手卷的形式,左右排开,绵延不断。当然,手卷魏晋时期就有了,但到了宋代才发扬光大。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[图1.10]就是由宋徽宗指导的一个具体的实践,这是一件有审美范本性的作品。
许钦松我们中国山水画最终的目的是回到心灵状态,使自己的修为、修身达到一个境界。要从这一点来思考山水画的创作和欣赏,而不是机械地跟随物质性的指向,这一点是中国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的根本区别。我们现在尤其需要深入地思考这两者的不同和意义,才能对当代和未来的山水画创作提出有意义的见解。正像我以前说的,当代画山水画的画家应该有一个底线:画山水画,而不是风景画。这是一个边界的问题,探讨这样的一个问题对山水画家是很有启示意义的。
余 辉西方直到近代,绘画才体现出哲学精神,与近代哲学思想有了一些关联,在这之前绝大多数都是对物象的一种再现。19 世纪的卢梭(Théodore Rousseau),在巴比松(Barbizon)这一个地区画橡树[图1.16]。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时间画,阳光照射的角度才相同。每天这样一个时间段都有一个荷锄的农民经过,等卢梭画完,他差不多又要返回路过一次。农民观察了他很多天,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,可以说启迪了西方绘画。他说:你天天在这里画这棵橡树,你再怎么画,能有那棵树像橡树吗?再怎么画,你也像不过它啊!意思就是说,绘画不应当一味再现,而应该有表现的形式,表现心中的那棵橡树应该是啥样子的。所以后来的印象派、点彩派、后印象派等画派都表现主观的东西。一个富有实践经验的老农点破了玄机,能够说是一则趣谈。中国画就不用人来点破这样的一个东西,也没有人说中国画画得不像。
赵 超不管是从思想上,还是从绘画的文献上来说,魏晋隋唐的山水画与两宋特别是北宋的有很大差距,其中是否也有一个漫长而自然的完善过程?这两个时代可能是中国山水画很重要的结构转折点,我们能不能谈谈宋代山水画的意义?关于北宋的山水画起源,当代有一个公案,就是高居翰(James Cahill)先生对《溪岸图》[图1.17]的评价。
许先生在广东画院的画室里面正好挂了一幅《溪岸图》,我很有兴趣,想请两位先生谈一谈。
余 辉十五年前,围绕《溪岸图》到底是张大千的伪作还是董源的真迹,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论战。后来方闻先生说,论战的结果说明中国画还应该由中国人来谈。当然,中国人也包括像方先生这样的海外华裔人士。西方人很难体会中国绘画那种细微的感受,因为中国古代绘画不管是技术还是其他层面,都是靠心灵、靠感情来沟通的,而不是完全靠语言。艺术是“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的东西,只要“点”就行了,不用多说。西方人可能不太容易感悟到这一点,就像我们欣赏西方艺术作品的时候也有一些难处。
这张画的收藏者,最早是王季迁,最后收藏在美国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。高居翰先生认为这张画是张大千的伪作,有一部分人同意高居翰先生的观点。中国的研究者和美国的华裔专家,大多数都认为不是张大千的伪作。其实判断的方法再简单不过:张大千为了仿制画作,自己刻了很多伪印,现在全部收藏在美国的弗利尔美术馆,有几百方呢,把它们拿出来和画作上的印章做个比较就行了,一对就对出来张大千与这幅画到底有没关系,这是很容易的。我看了画上的印章,不是张大千能够刻出来的。民国时期刻伪印是很辛苦的,只能一刀一凿地仿制,不像现在,有激光、电脑技术,能做出一模一样的。
那么,这张画到底是什么时期的呢?当时启功先生代表中国学者在会上作了发言,认为这张画应该是北宋的,没有五代那么早,不是董源的真迹,但也一定不是张大千的伪作。这样的一个问题,也让西方研究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年轻学者望而却步。因为鉴定古画要“心有灵犀”,没有文化积淀,这个“灵犀”上哪儿去找?很困难。相比较之下,鉴定人物画比山水画容易一点。因为人物的衣冠服饰有时代的特点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,而山水就是“玄之又玄”了。
许钦松刚才余先生从鉴定的角度谈了对《溪岸图》的一些认识,那么我从一个山水画家的角度来谈谈。《溪岸图》的技术水平是非常之高的,这个高不仅体现在画家的境界和艺术技法上,还可以从这幅画的用心程度看出来,也就是他创作这幅山水画作品花的心思、时间和精力。这幅画各方面俱佳,不是平庸之辈可以画出来的,原本也不像早期唐代山水画使用勾线设色的方法,可以准确地临摹。所以这幅画的创新性和原作属性很强,哪怕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上,这幅画也能算得上是杰作。张大千的临摹水平也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。仔细地观摩这幅画,会发现它的细节处理得相当有水平。用我们现在美术的专业术语来说,这幅画一定是一种“长期作业”。这种功夫在张大千的时代不大会有,所以外国专家说它是20 世纪的伪作,这绝不可能,况且这与张大千本人的气性和创作、做事的态度也不相符,他不会花时间去做这样一幅有水平的伪作。所以,《溪岸图》是一幅古代杰作,不管创作时间是五代还是北宋。
赵超 我们是不是能够探讨一下现代中国人为何需要画山水?毕竟现代中国山水画的建构只是起步。所以这次我们想谈的最后一个问题正是现代山水的意义,这也是许先生一直在寻找的东西。
余 辉现代山水,还是要回到“澄怀观道”,回到山水画最初的理论构建上。画家要不断地丰富自己,不要重复自己。更重要的是,功夫在画外,因为世界慢慢的变开阔了,文学艺术的内容范围越来越广。既然画中国画,画山水画,就要通晓咱们传统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典籍,还要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了解外国文化和其他文化艺术形态。画一辈子画,就要读一辈子书,古代都是这样的。现在很多画家不读书,连报纸都不看。
许钦松实际上,中国的山水画在理论建立之初就解答了我们绘画的根本问题:“画山水”是为了什么?画画是为了什么?在纷繁复杂的现代中国,人们开始背离了传统山水画的初心,也违背了自己的本心,陷入一个要立竿见影地去创作谋利的趋势中。画山水成为功利驱使下的任务,慢慢地违背了山水画原本的追求,“澄怀观道”也好,“畅神”也好,追求“道”的境界也好,都慢慢地远离了。这就为我们现在山水画的发展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。我想,今天我们就是让大家真切地回望一下,从历史的角度来追寻我们的初衷。中国山水画最纯粹的出发点在哪里?以此来作为我们的参照,思考当下山水画艺术的整体格局。该怎么样去改变现在的怪圈?当然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行动方式。我们在这里,只是做一个理论性的宏观回顾,明确当下艺术创作的位置与走向,我想这就是我们讨论的意义吧。
宇宙的形成、时间的流动、世界万物的生发都是运动的。世间万物因变动而永恒。自然精神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改变,它是独立的,是人类社会中最形而上的。我很想回归到一种自然的原状态,混沌初开,有一种苍茫的、远古的东西,这才是自然最本质的一种精神力量——隐藏在山水画当中的一股很强的精神力量。这种力量显然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了,但我有信心找回这种力量。
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《中国山水画对谈录》第一讲,因篇幅限制内容有删节,为节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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